皇宮深處，禦書房内燭影搖紅。

　　龍涎香的淡薄氣息在殿内萦繞不散，卻始終壓不住那份令人窒息的沉重。

　　楚知熠肅立在禦案前三尺處，身形挺拔如松，将老君觀發生的一切——從與玄面人交手，到對方面具碎裂時驚鴻一瞥所見的面容，再到對萬家滅門案的重重疑點，都一一禀報給了端坐其上的天子。

　　琉璃燈盞投下柔和的光暈，卻讓皇帝的面容在明暗交錯間顯得愈發晦暗難辨。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中，隐約可見暗流洶湧。

　　“萬承安……”皇帝緩緩重複着這個名字，指節無意識地在禦案上反複摩挲，留下幾道淺淺的痕迹，“十三，你可知，你此刻的猜測若是傳揚出去，會在朝野掀起何等驚濤駭浪？”

　　他的聲音低沉沙啞，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——并非全然不信，也非單純震驚，更像是一頭被觸及逆鱗的巨龍，在壓抑着滔天怒火。

　　楚知熠迎着他審視的目光，毫不退縮：“臣弟深知此事駭人聽聞。但栖霞山滅門案疑點重重，玄面人對我朝堂江湖滲透之深，手段之狠辣，皆非尋常匪類所能為。更重要的是……”他頓了頓，聲音愈發堅定，“臣弟相信自己的眼睛。那一眼，絕非錯覺。”

　　殿内陷入一片死寂，唯有燭火偶爾爆出細微的噼啪聲。

　　皇帝沉默良久，終于緩緩開口：“當年，朕被廢後下毒軟禁，萬承安不惜冒死刺殺皇後，被侍衛當場格殺，乃是護主的英勇之舉。朕得救後，還曾重賞萬家，追封其為一等忠毅公。”

　　楚知熠深深明白，要讓皇兄接受一個為國捐軀的忠臣，竟搖身變為攪動風雲的魔頭，是何等艱難。他擡手行禮，衣袖在燈下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：“正因如此，臣弟想要面見廢後孟氏。”

　　當年事發之時，他遠在邊關；而喬念知曉此事時，萬宰相早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首。這其中的真相，唯有當年的當事人最清楚。

　　皇上眉頭微蹙，指節輕輕敲擊着禦案：“你要見孟氏？可她住進冷宮沒幾日，便已神志失常……”

　　楚知熠深吸一口氣，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，目光卻愈發銳利如刀：“廢後孟氏是當年那場刺殺的直接當事人，也是萬承安‘死亡’的見證者。即便神志不清，但或許在瘋言瘋語中，也能尋得蛛絲馬迹。”

　　皇帝凝視着他良久，終于疲憊地揮了揮手，袖袍在燈影中帶起一陣微風：“罷了。你去吧。”

　　“謝皇兄。”楚知熠鄭重行禮，轉身離去時，衣袂翻飛，在琉璃地面上投下一道颀長的影子。

　　冷宮依舊凄冷破敗，仿佛是被時光與榮寵一同遺棄的角落。

　　當楚知熠獨自踏入那方荒蕪的院落時，一股混雜着腐朽木料、潮濕泥土和一絲若有若無黴味的陳腐氣息撲面而來，沉甸甸地壓在人的口鼻之間。

　　舉目望去，但見殘破的宮牆之上，枯死的藤蔓如垂死的巨蟒般虬結纏繞，在蕭瑟的秋風中發出細微而幹澀的摩擦聲。

　　院中雜草已枯黃過半，長及人膝，在夕陽殘照下拖着長長的、歪斜的影子，随風起伏時，宛若一片寂寥的荒海。

　　曾經或許精心鋪設的青石小徑早已被苔藓與野草侵占，破碎不堪。

　　角落散落着不知名的碎瓦與殘骸，一隻破舊的宮燈半埋在土裡，燈紗早已腐爛，隻餘下竹制的骨架，黑洞洞地對着灰蒙蒙的天空。

　　唯有廊檐下，一張褪色嚴重的藤椅還勉強保持着完整的形态，卻也布滿了灰塵與歲月的斑痕，如同一具被遺忘的骸骨，孤零零地守望着這死寂的庭院。

　　廢後孟氏就蜷縮在那張藤椅裡，身形瘦削得幾乎要被那件裹在身上，早已看不出原本顔色的污濁床單所吞噬。

　　她花白幹枯的頭發如一團亂草般披散着，幾縷銀絲黏在瘦削的臉頰旁，随着她微弱的呼吸和秋風的撥弄，無力地顫動着。

　　楚知熠緩步上前，在離她五步之遙處停下，依禮躬身：“皇後娘娘。”

　　廢後孟氏緩緩轉過頭來，蠟黃的臉上雙眼渾濁無神。她咧開幹裂的嘴唇，露出一抹癡傻的笑：“平身！愛卿平身！今日怎的不來早朝？”

　　楚知熠無視她的瘋言瘋語，目光如炬，緊緊鎖住她渙散的瞳孔，一字一句清晰地道：“娘娘，您還記得，萬承安，萬宰相嗎？”

　　“萬……承……安？”那癡笑瞬間凝固在臉上。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，廢後孟氏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，渾濁的眼中先是茫然，随即被無邊的恐懼徹底吞噬！

　　“啊——！鬼！鬼啊！”她發出一聲凄厲至極的尖叫，從藤椅上翻滾而下，髒污的床單散落一地。她手腳并用地向後瘋狂爬去，直到脊背死死抵住冰冷的牆壁，蜷縮成小小的一團。枯瘦的雙手死死抱住頭顱，指甲深深摳進頭皮，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最後一片落葉。

　　“他來了！他回來索命了！别過來！别殺我！你的死跟哀家沒關系！是侍衛殺的！是皇上……不！不是！”她語無倫次地哭喊着，涕淚橫流，臉上寫滿了極緻的驚懼，“匕首……好多皿……他瞪着我……他死了……又活了！鬼！他是鬼！”

　　又活了？

　　楚知熠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三個字，于是，蹲下身，保持着一個不至于驚擾到她的距離，聲音低沉而清晰：“娘娘，萬宰相沒有死，對不對？”

　　“不對！”廢後猛地一揮手，一雙渾濁的眸子死死盯着楚知熠，“死了！我親眼看着他死了！他想殺我……他想要殺了朕！朕讓侍衛，一劍就結果了他！”

　　話說到這兒，廢後突然又像是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一般，再度蜷縮了起來，整個身體都在瑟瑟發抖，連着聲音，都顫抖得厲害，“他來索命了！他來找我了！他是鬼，是惡鬼！”

　　看着廢後如此，楚知熠知道，自己再問下去也問不出什麼來。

　　不過，似乎有一種可能性。

　　萬宰相‘死後’，還來找過廢後！